人中龍鳳

找到賣家,選好布料,下單採購就好,應該不難。親戚朋友問了一圈,沒人熟悉。

 

親戚朋友再往外問第二圈,小學同學的太太的同事的先生,是布行業務。帶來的布料,沒有麻布。哪裡有?再看看。還沒合作就沒了下文的,是緣份不夠,別追了。

 

有人說迪化街可能有。那天我邀母親一起去。我們先逛古蹟,再吃肉丸加甜不辣,吃飽喝足後走進一家最搶眼的布行,意外地勾起我的童年回憶──

 

那是一個會找裁縫做衣服的年代。母親結婚後就專心帶孩子,但花錢受制於人,她為了賺零用錢,母親在家裡客廳的一角,做起了裁縫。家門口燈箱裁縫店招牌上的名字,是我的小名。做衣服哪這麼容易啊,她得每週兩天坐公車到台北的登麗美安跟師傅從打版學起。母親的最不容易,不是裁縫難學,而是父親不樂意母親「亂跑」。不多久,過年時,哥哥弟弟和我,穿得是一整套的呢格子西裝加長褲。我是女生,少不了還有洋裝,在那個年代,不知母親怎麼找到高雅花色的輕柔雪紡紗;我讀景美女中穿的百褶裙,也出字母親的手,做工細用料好,所以比誰的都筆挺。

 

「你去應門,說我不在。如果是來拿衣服的客人。」讀小學的我,三不五時得幫母親撒謊。有天母親又要趕夜工衣服給客人。那天家裡漆黑一片,似乎只有燭光,好像是半夜,我和弟弟不知為什麼沒睡陪著母親。我倆發現了家裡還有一片土司,都想讓給母親吃。詭異的是,我們沒用烤麵包機烤那片土司,用的是冬天取暖用的電熱器。可能熱源太近,土司的一面還烤得焦黑……它不是夢境才對,但是怪了,沒電哪來的電熱器呢?漆黑一片又是怎麼回事呢。

 

那是我的童年裡,其中一塊美好的圖像:母親有一本做衣服的書,至少一百頁,全是各式女裝,翻一頁就有七八個不同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,都是手繪,黑白印刷,還是日文。我常常沒事就拿隻鉛筆,看到喜歡的就打勾。「我要做這件,我要做那件。」我明明知道這些衣服全都無法「成真」,還是勾得樂呼呼的。

 

說回那家最搶眼的布行,它的招牌,如今算是巨大的古董吧。碩果僅存的老布行,一問之下,竟然有十幾款的麻布,而且每一款都漂亮。只可惜,價格高得讓事情沒法往下發展。我還記得有一款是千鳥格。百分之百麻布的千鳥格,在現今的服裝界,應該只有最頂級的品牌才有,我也沒見過。

 

走進傳說中的布料集散地,商家很多,當我問到縮水率和色勞度(染色的牢固程度)時,他們都很誠實,「你要自己測試,沒法保證。」

*

實在投路無門了,我打起國際商展的主意。但上網搜尋後才知道,太複雜了──散在香港、大陸、歐洲、美國各地──也太沒效率。何不直接聯絡紡織廠呢?亂槍打鳥的情況下,賴先生接了電話,願意讓我去參觀。

 

九龍石郟尾混亂的工業區內,格局讓我想起了港劇的警匪槍戰片,大門還加裝了拉式鐵門。小小的兩房兩廳,中間有人在大桌上打版做衣服;小屋裡,三面牆上,少說有五百種樣布,整齊地標上成分和布料粗細的隻數。走到這一步,我花了三年,再花四十分鐘,我把牆上的布全看完。這時候賴先生出現了,我們交談不到三分鐘,他笑著說:「你是外行。」我笑得比他還樂,說:「沒錯。你看得出來啊。」

 

他從織布、染色說起。都是麻布,為什麼質感不同?他開始說起煮菜──同一條魚,每個人煮的味道不同;同一個廚師,不同鮮度的魚也會讓味道不同。當天,我原本接著要開車去接姊姊放學。賴先生把我當小學生教,不管我的問題有多幼稚,他也能找到比喻讓我理解。最後,我指著身上穿的,就是我最愛的一款麻布,問:「如果我要買這種厚薄和顏色的。你有嗎?」他說:「只要給我樣布,我就能做出一模一樣的來。」可是我才開起步,沒法買太多怎麼辦?他說三百碼,最少的了。沒錯,我之前問過的,沒有一個少於一兩千碼。結果,我沒有去接姊姊,我食言,讓她等好久,最後還得自己做地鐵回家。親愛的姊姊,對不起,有人願意教我,要我打斷他說話,我做不到啊!

 

第二次聯絡賴先生,隔了一年。我不想一次買這麼多布,但比他少的,沒人肯做。期間在網路上找到一個對岸的賣家,似乎我要的什麼麻布都有,價格又合理,忍不住一口氣買了十多款樣布,但收到看一眼,就被我直接丟進垃圾桶(照片拍得都很漂亮啊)。

 

我把手上最好的一件黑麻裙寄給賴先生。他寄回來的,卻是米色的胚布。「汪小姐,先不要管顏色,先看質感和厚度,可不可以?可以的話,我再染你要的顏色。」這是第一回合。

 

第二回合他寄來了三款黑色的樣布,說是偏紅、偏藍、偏綠要我選。我心裡出現了童話故事「國王的新衣」──誠實地說看不出來呢?還是胡亂選一個?我要愈黑愈好。哪一款最黑我就選哪一款。

 

第三回合,他寄來了一塊黑麻布。這一塊布,我放了半年。我在布上縫一條十公分的白線,水洗後,就看得出來這塊布的縮水情況。我準備五個白磁碗,記錄水洗幾次後,水才會是清的。我說,色勞度和柔軟度,都要再加強。第四回合,我終於說,「好,請把兩百碼布都寄給我。」早在開始生產布之前,賴先生就說要先收一半的訂金。我卻一口氣付清。還沒拿到貨,我為什麼要這麼做?

 

拜託,我們已經聯絡了三年,對方連一毛都沒收過,卻把我當大客戶對待。如果怕吃虧,是他要比我還怕吧?每一回合的往來,他必須讓工廠先把樣布寄給他,他看過後再寄給我。我看完後,寄給他之後,他又要寄回工廠。他為什麼願意跟我做生意,這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。

 

第五回合,應該要收到兩百碼布才對,我卻只收到一碼。我一點害怕都沒有,像個老朋友般問怎麼回事?他說,「兩百碼的布不輕,運費不少,一寄出去,如果還有問題你不滿意,要怎麼收拾?你再看一次確認吧。」我對他的佩服,到了最高點。期間,我一再強調,聽說有染料有毒,我要做童裝,請給我高規格的原料。他每次都很有幽默感地回我:「汪小姐,你這麼xx,我敢亂來嗎。」那個形容詞,他說的是廣東話,應該是吹毛球疵的意思。

 

真希望我的服裝事業可以成功,我就可以再打電話給賴先生,說:「又是我,我又來買布了。」我猜,對他來說,他應該比自己又有生意可做這件事還高興才對。

 

後來我跟朋友說起賴先生的故事,他說:「這個人簡直就是人中龍鳳吧。」所以從此我都這麼稱呼他。

*

啊哈,還有最後一回合。

「不夠軟。」我說。

「我再洗一次。」他說。

洗完後又寄給我,說:「不能再洗了。再洗,經緯紗如果歪了,做衣服有問題。」

我說:「我還要更軟,怎麼辦?」

衣服做好後,後加工,你自己再洗一次。

 

賴老闆對我最大的幫忙是什麼?不是他會生產布。會做布的,多的是。只有他沒放棄我。

我寫書出書翻譯故事書,太忙,聯絡總是斷斷續續。從討論到正式生產,我們花了兩年。有回要掛電話前,他說:「加油。」這時候我才知道,鼓勵,對一個人有多重要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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